台北的好,只有離開台北時才知道;長途旅遊歸來的遊子,在重回台北時,對台北的眷戀最纏綿。

  台北居,忽忽已過二十六年。二十六年間,我一路遷徙,由士林外雙溪而延平南路,由延平南路轉進板橋,再到如今安居的大安區杭州南路,生活圈,幾乎遍及台北的半壁江山。
 
  剛上台北時,我十八歲。台北於我,像是一張設色華麗多彩的名畫,雖眩人耳目,卻明明白白知道與它的距離,對台北充滿不切實際的尊敬。乍離家鄉的忐忑和展翅高飛的興奮交纏,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逐漸拉近與它的距離。如今,在台北扎根發展,逐漸地,我侵入畫布,變成畫裡的人物,像清明上河圖裡挨挨擠擠的眾多庶民般,舉手投足,都被一一描進畫裡:搭捷運、轉公車;到國家圖書館查資料、進國家劇院看表演、赴台大醫院照超音波、到東門市場買魚肉、在街角的舖子修鞋跟、到巷子口轉彎的郵局寄信件……還有,還有,到西門町看電影、到東區逛百貨、開車過民權大橋到B&Q找一顆特殊的鏍釘、迢迢奔赴天母,和大夥兒一起排隊買甜圈餅。身在台北時,我厭煩計程車司機不停地向我傳輸他的政治理念;我埋怨物價的飆漲更甚於飆升的血壓;我痛恨元宵燈會那支毫無節制直逼耳膜的喧囂喇叭;時時擔心開車出門不容易找到合法的停車格……然而,離開了台北,我手足無措,沒來由地思念起屬於它的種種:便捷與繁華;紛擾與雜沓。站在東歐詩意盎然的建築景觀前,心裡想的,永遠是毫無美感經驗的台北城市建築。台北之於我,就像結婚多年的丈夫,黏他,卻又忍不住要嘮叨他;太習慣他的好,同時也太了解他瑣瑣碎碎的弱點,卻只許自己向別人投訴,絕不容許旁人數落他一丁點兒的缺失。

  剛上台北時,窩居外雙溪。故宮博物院旁的相思林,是我的最愛。獨行俠般的我,最喜歡穿上寬長裙,閉目坐在樹下,讓黃色的相思花撒在髮間、裙上,感受無邊無際的浪漫情懷,在物質拮據的生活中,追逐唾手可得的美感經驗。最豪奢的享受,也不過和同學相偕到士林夜市吃火鍋,再帶個大餅包小餅回宿舍;尚未畢業前,我就開始在雜誌社兼差,轉戰西門町,在漢中街、峨嵋街、武昌街和漢口街間四處遊走,當時中產階級的最愛,是香噴噴的金園排骨麵,排隊、搶座位,和其後全盛時期的葡式蛋塔、永康芒果冰、鼎泰豐小籠湯包及天母甜圈餅同樣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台北人喜歡追逐潮流,生活中永遠不缺新花樣。那時節,正當傷春悲秋的年紀,戀愛談到生死交關,電影院裡的愛情大悲劇及時抒解了欲逃無方的情緒,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的平劇哭腔替我傾訴出胸腔裡嗚嗚作響的悲鳴。延平南路一直走到最底端,是我當時居住的地方,小南門的酒釀湯圓,到現在想起來都還打從心底溫暖起來。

  如今,我居住大安區,堪稱台北的心臟地區。它生命力超強,虎虎生風,像一座強力的馬達,向四面八方輸送滾燙的血液。向前方一路過去,是中正紀念堂、國家圖書館、外交部、一女中、總統府;向後面行去,是大安森林公園、師大附中、世貿、一○一;右手邊有台大醫院、教育部、立法院、行政院、成功中學、火車站;左手邊是師大、台大、建中、植物園……。讀書、找資料、看醫生、坐車、練氣功,甚至看立法委員打架作秀,都可以在一炷香的工夫內達成。喜歡熱鬧的人,住在這兒,絕對不會失望,因為巷子口的杭州南路,一向是所有街頭運動的起點。吃飽、喝足,甚至可以拿中山南路或凱達格蘭大道上的抗爭當作有益身心的運動。它具備最佳的生活機能,食衣住行育樂樣樣不缺。

  因為學區好,朋友和學生的孩子,紛紛朝我家報到,在我們的戶口裡棲身,指望順利躋身一流的國小、國中。事實上,有幾位也真的一帆風順,一路長驅直入,由中正國中、建國中學,順利進入第一志願的台大,並勇奪史丹佛大學的獎學金。然而,究竟真是學校老師教得好,抑或學生本身的努力,還是家長的遺傳基因奏效,已經沒有人加以科學性地考據。

  因為地段佳,到哪裡都方便,中南部的親友,總以我家為「台北行」的根據地。來見識台北捷運的、帶孩子參觀木柵動物園的,住我家;北上參加國慶大典、逛一○一摩天大樓的,住我家;領著兒女北上考試廝殺、到台大醫院看病的,住我家;從海外歸國的,更理所當然地住我家……最高紀錄是四組互不相識的親朋不約而同進駐,總計十二人。夜裡,床上、床下都躺了人,登山露營的睡袋悉數出籠;白天,考試、逛街、看病、弔唁四管齊下,分頭進行,同時見證人生的生老病死。

  大家都感嘆「台北居,大不易」!在台北,吃的貴、住的貴,只要跨過一河之隔的台北縣,一頓同等級的早餐幾乎就可省下十元左右,但是,人人來到台北,都捨不得離開,邊罵邊待了下來。似乎只有台北才有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書店,只有台北才有國際級的國家圖書館;只有台北才有全世界最高的樓房……台北居,固然不容易,卻也提供了大大的方便。尤其對我這樣一位必須常常與圖書館打交道的教書匠,實在再方便不過了。白天,走幾步路就可到國家圖書館查資料;晚上去看戲、聽音樂會,國家劇院、音樂廳和我家只隔一條大馬路。當初選中杭州南路的住處,就是想將中正紀念堂當自家後花園,運動強身或女兒想在後花園贈金白馬王子都不必另闢蹊徑。雖然,其後證明這叫思慮「過」周,因為懶或其他的什麼原因,運動或贈金最後都只流於空想。

  我教書的世新大學,位於台北的東南角。一個星期有四天,我必須行過兩座隧道和一間送終的殯儀館才能到達教書的地方。匆忙過往的車輛在沒入隧道前,往往先被殯儀館前方的紅燈攔下,趁機觀看送終的風景並思考徵逐的意義是我一貫的選擇。我因之曾在專欄中一連寫了幾篇對死亡的感喟,台北的讀者最熱情,馬上由報社轉來關切,勸告我繞道羅斯福路,以避開死亡的灰色話題。他說:

  「老師最近看來心情不佳,請轉換路線以轉換心情吧!」

  茫茫人海,你以為寫出的東西沒人看;大哉乾坤,你以為人情淡薄如秋雲,孰知藉由文字,台北人送來不吝惜的溫暖,我忘了問他:

  「你住在台北的哪一方?」

——原載二○○五年三月號《台北畫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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