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機車,我就有一肚子牢騷。

 

  婚後沒多久,我們便一直以機車代步,兒子上大學時,老喜歡搶我的車子騎。對他而言,騎我的車子,其實是萬不得已的選擇。一百八十餘公分的身高屈居在五十CC的山葉小車上,就已經夠窩囊了,何況,車子前方還懸掛著在他看來罪無可赦的車籃!每回騎車,他總不辭辛勞地事先用螺絲起子將籃子卸下,為了那個車籃,我和他爭執不下數十次。

  「到底那個籃子礙著你什麼!你非得這樣追殺到底!」我簡直是咬牙切齒了。

 

  「你不覺得很醜嗎!有礙觀瞻嘛!騎出去,別人會笑死,看起來很猥瑣欸。」

 

  我實在想不透車籃跟猥瑣之間是如何掛鉤的,不過,我也深知年輕人有些奇奇怪怪的禁忌,並不是那麼在乎他拆下車籃以成全偉岸騎士的做法,重點是他總不肯物歸原處,將籃子重新歸位,害我下樓想上市場買菜時,常常還得上樓尋找被卸下的菜籃。對這點,他也有一番振振有辭的歪理:

 

  「我拆、你裝,很公平啊!你騎著裝著奇怪籃子的機車毀壞市容、汙染市民的眼睛,是很不道德的行為,為不道德的行為付出一些代價是很公平的呀!」

 

  當我氣憤地忍不住向學生投訴時,學生的反應倒是難得的很一致:

 

  「機車上裝車籃?哈!哈!哈!……別逗了!虧老師想得出來!」

 

  厚道些的,忍不住掩嘴竊笑;張狂點的,乾脆前俯後仰地哈哈大笑起來,彷彿我是行止詭異的外星人!然而,車籃之裝置於我而言是如此順理成章,可能是從小所騎的腳踏車前方都有那麼一只籃子懸著,因此,從買下第一部機車伊始,便很自然地要求車商附送一只籃子掛上,買菜、購物兩相宜。所以,儘管歷盡兒子的譏嘲、學生的駭笑,仍然我行我素,騎著裝上菜籃的機車滿街驅馳。

 

  事猶未了,機車帶來的困擾方興未艾,外子戲稱它為「一『籃』幽夢」,各位客倌權且耐下性子,聽我細說從頭。

 

  也許是公德心越來越低落,長期停駐路邊的車籃,竟逐漸變成路人甲或路人乙的流動垃圾場。由啟始的偶一為之,逐日遞增,近年來,變本加厲的結果,已演變成無日不有。籃內的垃圾,五花八門,大體不外飲料鋁罐、空的鋁箔包、寶特瓶、速食包裝紙、紙杯、形跡可疑的衛生紙……這些廢棄物之所以被棄置於籃內,不難想像,宅心仁厚時,也能體諒這種行走於途、不易尋得垃圾桶的權宜之計。引起我的強烈不滿的,倒不是這些路過時順手丟棄的廢物。從三年前的某一天清晨起,車籃內忽然開始進駐一排又一排掏空了藥物的鋁箔片。每隔兩三天,便會出現二至三張。

 

  「在什麼樣的狀況下,人們會將需要丟掉的藥盒、鋁箔片大費周章地攜出室外,並丟棄在別人的車籃內?」

 

  家人和我百思不解。依照我們的理解,同時丟出兩、三張廢棄鋁箔片,想必是長期服藥者將藥粒逐日分裝過後的動作,為何不順手丟棄於自家垃圾桶中,何以需要刻意攜出置放他人之籃?難道這位患者以丟棄物件為名,行走路健身之實?如此則不免太把個人健康建築於別人的痛苦之上了。一個月、兩個月過去,這位病患還真是持之以恆,半年過後,鋁箔紙和藥盒仍周期性地每兩、三天出現一次,頗富韻律感的。我們開始好奇起來,斯人也而有斯疾!除了我們認定的精神問題之外,他到底罹患什麼病症?於是,我們收集掏空的鋁箔包裝,上網查看藥品屬性。一種是Kintec(恩納比爾錠),專治高血壓和充血性心衰竭;另一種叫 Avandia(梵帝雅),是胰島素增敏劑,可以增加細胞對胰島素利用,降低血糖,是治療糖尿病的。如此說來,這位仁兄應該是高血壓和糖尿病的慢性病患。同時罹患這兩種病症的,應該屬於高年齡層的吧!我如此猜測著並開始仔細觀察周遭的鄰居,想採取排除法擒拿嫌疑犯。

 

  首先,隔著馬路的對門有一群老人常在芒果樹下聊天泡茶,會是他們之中的某一位嗎?嗯!應該不是。他們何必捨近求遠,馬路那邊的機車停車格裡不是也常停了一部裝了籃子的機車嗎!右舍那位老將軍呢?應該也不可能,依我對軍中袍澤的觀察,他們多半相當重視紀律,何況是身居高階將領,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右舍的嫌疑既然被排除,那左鄰如何?左邊的兩戶人家,恰恰分別都有高齡老人家。緊鄰的鄰長平常就熱心公務,對鄰居很友善,應該不會縱容家人造成別人的困擾才是;那就剩下那位常在機車上留言恫嚇大夥兒不要在他家圍牆邊停車的老先生了!他短小精幹,雖然已經年過九十,依然生龍活虎地從事辦桌本業,聽說輕易就能變出五、六桌香噴噴的酒菜,可看不出他身體有何異狀。外子說:「高血壓和糖尿病的慢性病患者從外表是很難辨識出來的!」我追問他是否也懷疑兇手可能是這位老先生,外子卻又閃爍其詞說:「我可沒這麼說!」那麼,這位居心叵測的病患到底是何方神聖呢?我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路過的每一個人,當然,在我灼灼鷹眼的探照下,那位九十高齡的老翁一直是頭號嫌疑犯,雖然,每回照面時,我還是面露笑容,和他親切地打招呼,其實,暗地裡懷抱一副怨毒的心腸。

 

  在心裡嘀咕了一年之久後,事實證明我識人不明、胡亂栽贓,因為直到這位老伯伯過世後,那些煩人的藥盒猶自日復一日安靜地躺在我的車籃內,顯然我白白冤屈了這位勤奮工作、至死方休的可敬老人!唯一的變化是,Avandia(梵帝雅)的鋁片在某日的清晨被Diamicron(岱蜜克龍)所取代。我不知道這位神祕的病患為何改換藥方,一度曾懷疑此人是否病情加劇,頗替他憂心的,雖然我們素昧平生,但因為一張又一張的藥殼子的牽引,也算是有緣了。我們全家人都很關切他的健康,上網查詢,也無法確切解讀他換藥的原因,只知道新藥的主要成分為Gliclazide,主治第2型糖尿病(非胰島素依賴型糖尿病),不過,網路傳說此藥應該要撤出市場,因為近半年來有研究認為患者服用後可能增加缺血性心臟病罹患率,也就是它會提高病人心臟病發作的風險。我們十分擔心這位病患或許疏忽了此項資訊,雖然我們如此憎惡他帶給我們的困擾,但是,憑良心說,我們還是由衷祝福他的病情能得到有效控制。幸而,半年之後,我們由他遺留的藥盒發現他改服克醣錠,至於為何慶幸他改了藥方,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許是受了那則未經證實的網路傳言影響吧。

 

  三年過去了!這位意志力堅強的病患似乎有心追著我們的機車跑,我們曾試著轉移機車的停駐地點,然而,可能因為仍在方圓幾十公尺之內,所以,總是無法逃脫他的魔掌,藥盒子固執地追索著我們那輛機車,從嶄新直追到破舊!鍥而不捨。車籃子經過風吹雨打,開始鐵線生鏽、螺絲鬆脫,甚至嚴重扭曲變形,承蒙這位病患青睞,不離不棄,有時想起來,也不免要被他的專情所感動。然而,到底是哪位仁兄呢?這樣不厭其煩地、堅持地偷偷做著同一件有損公德心的事,持續三年之久,毅力實在堪稱「驚人」了!難不成和我們曾經有過什麼樣難解的過節不成?是積恨使然嗎?有時對著那些藥殼子嘆氣時,竟然會變態地疑心某個我所不知道的窗口正有一雙眼睛賊賊地注視著,且對我的無計可施打從心裡痛快地幸災樂禍。當這麼想著時,又激發我必欲擒兇的決心。一向溫厚的外子可能也真的被惹惱了,竟然提議在籃子上通電(誰說最毒婦人心!),兒子笑說:「第一個被電到的絕不會是別人,鐵定是一向糊塗的媽媽。」……

 

  「就只能這樣坐以待斃嗎?難道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解套嗎?」

 

  外子提出看似可行的方案:

 

  「把籃子拆掉不就一勞永逸了。」

 

  我才不答應!這是何等怯懦而消極的應對,我主張對惡勢力得採正面迎敵方式,寧死不屈。於是,心生一計,決定和隱形敵人展開對話,我用黑色奇異筆在A4的白紙上溫情喊話:

 

  「親愛的鄰居:車籃並非垃圾桶,請勿在籃內丟棄廢物,也包括藥盒子。拜託!拜託!誠心祝福你早日恢復健康!車主敬上」

 

  經過縝密的觀察和理性的歸納分析,那位神祕客應該不是夜貓族(因為我曾從四樓整夜目不轉睛地往下看,都沒有任何發現,直到累得小瞇片刻後下樓,卻又有數張鋁箔片盤據籃內),而是靠著黎明的掩護遂行他的例行性犯罪行為。我本該堂而皇之地下樓張貼對話的,卻不知為何也跟著賊頭賊腦地偷偷摸摸起來,月黑風高之際,我悄悄將那張A4的留言用膠帶黏貼在籃子上,期望得到善意的回應。誰知,天不從人願,夜裡忽然下起一場豪雨,次日,那張充滿偽善語詞的紙張睜著模糊的淚眼回望著我時,我忽然氣憤自己實在太膽小、太窩囊了!我幹嘛得這樣低聲下氣地奉上祝福給一位莫名其妙的小人!於是,改弦易轍,我寫上措辭強烈的譴責,讓不敢以正面示人的鼠輩嘗嘗被唾棄的滋味。於是,A4紙上的字詞傳達出十足的憤怒:

 

  「可惡的老賊:有膽將藥盒丟棄在別人的車籃內,卻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到底是何方鼠輩,再這樣,就別怪我詛咒你的病情越來越糟了!」

 

  第二天,我忽然一反常態的在清晨驚醒,愧赧之念在晨曦中迎面襲來,幹嘛用這種嚴厲且不敬的口吻對付已經夠可憐的病人!不是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嗎?我這算什麼教授!一點也不溫柔敦厚,虧我還念了一肚子古聖賢書。萬一那位仁兄看到我的留言後氣急攻心,後果可不堪設想!別人不仁,我豈能跟著不義!我急急下樓,唯恐悲劇已然發生,誰知籃內空空如也,連被牢牢黏住的那張警語也不見了,我如釋重負,慶幸粗暴的文字隨風而去。然而,問題還是沒解決,我生性樂觀進取,雖沒有那位仁兄那般堅苦卓絕,卻也不是輕易屈服之輩。於是,再接再厲的,援筆寫下自認措詞尚稱得當的幾句話:

 

  「罹患心臟病與糖尿病的先生:想你應該聽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話,如果你能履踐聖人的格言,將空的鋁箔及藥盒子留在自家的垃圾桶,而不擺進車籃內,造成我們的困擾,我們會十分感激,也樂意誠心祝福你早日康復。車主上」

 

  女兒看了,笑得前俯後仰,說:

 

  「媽!寫得太文謅謅了啦!誰管你什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

 

  我不管!雖然不知敵人的動向,做人的基本風格還是得維持著。這回,我不好意思自己去張貼,抬出母親的威權,脅迫女兒連夜去從事。

 

  沉默數天的外子,終於也沉不住氣了。他不以為然地指正我:

 

  「奇怪欸!為什麼你在紙上稱呼他是『罹患心臟病與糖尿病的先生』?你怎麼認定他一定是男的?你又沒見過他!」

 

  經過這一提醒,我才恍然發現自己腦海中的嫌疑犯,的確從頭到尾都是男性,難不成在我的潛意識裡,確實對男人懷抱成見?可我才不願意承認歧視男人的罪名!於是,再度發揮狡辯的專長:

 

  「你不知道先生是個中性字眼嗎?稱呼男女都可,你忘了?比較有成就的女人,最後都被稱呼作『先生』!譬如:作家林海音就被稱作林先生……哎!你到底怎麼啦?為今之計,最重要是齊心克敵,你就別節外生枝、鬧內訌了!」

 

  外子一向口拙,知道所有和太太的爭辯,橫豎到最後都是輸,也就只好鳴金收兵。

 

  次日,一早出門的女兒,在樓下按著門鈴,大驚小怪地說:

 

  「媽!沒用啦!還是有好幾張鋁箔片丟裡頭,就擱在那張紙上面。」

 

  我把鋁箔片扔了,將紙張弄端整些,依然貼著。第三天,機車無端倒地不起,我很小人地認定此事不尋常,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連這樣溫婉的諍言都無法讓他改過遷善,可見這人真的病得不輕。

 

  然而,又能如何呢?我又不能日日徹夜守候,來個人贓俱獲。朋友建議裝置監視器以利甕中捉鱉。可是,為了捉拿區區一名罪行輕淺的嫌疑犯而不惜重金購買昂貴的監視器,連傻瓜都知道不敷成本。我本來絲毫不作此想的,但是,兒子從南美洲回來後,另謀新職,居然在外銷監視器的公司謀得一職,陡然燃起我的一線希望。在閒聊時,我若無其事地說:

 

  「貴公司的牆角應該有不少被淘汰的監視器吧!你們公司都如何處理?」

 

  兒子警覺性特強,防禦心顯然過當,立刻毛髮盡豎地問我:

 

  「你不會要我做犯法的事吧!我剛進去怎知他們如何處理!媽!妳不要太過分哦!我可是個廉潔的人,絕不貪汙。」

 

  這樣解讀母親的話,簡直是對我人格最大的侮辱,套句近日的名言:「真的很超過!」我豈是那種偷雞摸狗之輩!不過探問可有賤價出售的次級品而已,竟引來兒子如此的疑慮,顯見近日所有台灣之子都充分體認被母親「指示、支配」後的嚴重後果。不知是否受到此事的影響,幾天之後,兒子不聲不響地辭職,和監視器徹底切割,我也因之斷了裝置監視器緝凶的念頭。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閉門苦思對策。女兒建議在籃子上加蓋,「他難道就不會放在蓋子上?」不行,提議被否決。一向溫厚的外子可能也真的被惹惱了,竟然提議在籃子上通電(誰說最毒婦人心!),兒子笑說:「第一個被電到的絕不會是別人,鐵定是一向糊塗的媽媽。」我陰陰睨了外子一眼,懷疑有人想挾怨報復!立刻加以封殺。我到學校集思廣益,男學生甲說:「這有什麼好煩惱的!就把那些垃圾丟到地上就行了!」女學生乙掩著嘴竊笑,小聲地說:「我都把它丟到別人的籃子裡去。」啊!真氣人!怎麼我就是沒辦法這樣率性呢?

 

  想來想去,既然敵人藏在暗處,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後,我也不得不豎起白旗認輸──決定將籃子拆了,以絕後患。誰知那只籃子還真是比我硬頸、倔強,它就是不肯投降!嚴重生鏽的螺絲釘怎麼也轉不開,看似腐朽變形的籃子,卻有著鋼鐵般的戰鬥意志,我耗掉了一個早上,只能無功而返,任憑它歪曲著身子盤據著。連籃子都不聽話,存心欺負我!這回,我算是同時見識了兩個狠角色了!

 

  只不過是幾張廢棄物,卻讓我對這世界感到心灰意冷。「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難怪我死去的母親生前經常如此喟嘆。從那日起,三年來,不辭辛勞、規規矩矩地收拾廢物、拎上樓去丟進垃圾桶的美德受到重創,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決定不再為這樣可惡的人善後,我任憑鋁箔片和藥盒子原封不動躺在籃內,騎車時,發動引擎,向前疾馳,那些廢棄物紛紛自動從籃內飛奔出去,落在身後的台北街道上,我採取的是老莊的「無為而治」。

 

  「去他的溫柔敦厚!去他的公德心!」垃圾迎風飛舞,我大聲沿街呼喊,雖然臉孔被一張迅即飛出的尖銳鋁箔片畫出一條猙獰的血痕,卻充分感覺道德淪喪後自暴自棄的暢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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