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之前,我在如今的大臺中地區穿梭往來。先是在潭子國小讀書,接著轉學到臺中的師專附小,天天搭公路局班車前往;然後,考上臺中女中初中部,開始以火車代步;接著,高中聯考失利,幸賴二次聯招,上榜豐原中學,本來搭乘往南的火車只好轉向北方;念了一年,又轉學回臺中女中高中部。

 不斷的轉學,發現城鄉的差距,鄉下人進城的自卑,形成我扞格尷尬的人際,昔日同學又含恨我的移情背棄,小學生活之於我猶如人間煉獄;中學生活,迷戀電影、小說,受困於難解的數學習題,高中落榜的鬱卒久久無法平復;母親忙碌於一家十一口的衣食,無暇他顧,往往視我的悲傷為小題大做,大加詬責。

 

寂寞十七 期盼遠走高飛

十七歲前的歲月,像一張沒有出口的木箱,將我密密封藏,我恍若生活在過度稀薄的空氣中,無法暢快呼吸,時時感受無比的寂寞。因此,我執意遠走高飛,選填大學志願卡時,背著父母,刻意刪掉臺中地區的學校,以為從此可以逃脫由潭子出發,在臺中、豐原轉來轉去,不出方圓一、二十公里的命定生活。

 豈知人算不如天算,姻緣註定,幾年後,我嫁了個清水人,版圖拓展至西邊,雖在臺北落地生根,臺中卻一直還是我省親、休憩之所,和臺中的關係更為密切:除了是臺中的女兒,同時也成了臺中的媳婦。順著清水蜿蜒的山路,越過牛罵頭,就從婆家回到娘家。

 如今,公婆仙逝、父母雙亡,臺中看似已無牽掛,我卻反倒思念日深、不時奔赴,甚至在潭子老家築起圍籬,養起游魚、種下桃柳;網架下方是母親留下的燦爛蘭花,上方葡萄攀爬、葛藤纏繞;圍籬木條上白色梔子花昂首怒放,院中含笑、桂花飄香……年紀漸長,回歸故鄉的念頭像四溢的花香,由春至冬,無不濃烈嗆人!看來,臺中不只是我生長的地方,將來很可能也是我養老、長眠之所。

 

戀戀不捨 生命的第一次

故鄉之所以讓人如此戀戀不捨,是太多的第一次都在這兒經驗,無論美好或驚嚇、成長或阻絕,在在都是新鮮。

 第一次的朗讀比賽,猶記聲調鏗鏘的:「海峽的水,靜靜的流。上弦月啊月如勾!勾起了恨,勾起了仇……」的迴腸盪氣,這是潭子國小二年級時的事,從此相關的競賽幾乎無役不與,一直發展出如今的一年百餘場公開演講;第一次的作文張貼在教室後方的布告欄上,題目是:「毘盧寺郊遊」,我援筆寫下:「火車經過石子纍纍的大甲溪……」,老師在「石子纍纍」四字旁圈出了美麗的圈圈,於是繽紛的藻繪開始闖入字裡行間,直到如今,同時撰寫三個專欄、出版專書四十餘冊,甚至廁身所謂的「作家」之林,真是始料未及;第一封收到的情書在高一那年的抽屜裡發現,啟蒙了少女情懷,其後,一路坎坷纏綿,終至落腳清水人家,如今終也兒女成行。

 第一次與死亡照面則是鄰居熱情的大哥哥在入伍三個月後的黃昏被運回的冰冷屍體,猶記當時乍見時的震撼驚惶,一連多日難以釋懷,接著親人慢慢相繼過世,現在才逐漸能以平常心看待;而第一次發現人間的不公不義則是鄰居叔叔被誣指為小偷,警察將他屈打成招後的個把月後,竊賊因為再度行竊失風被捕,叔叔卻沒有得到一聲的道歉或任何的補償,只能跛著腳、折了手地自認倒楣。風聲鶴唳的環境裡,許多人無端從人間蒸發,想來好不駭人。然後,整個時代經過翻天覆地的改變:戒嚴解除,資訊流通,我們終於擁有更民主自由的社會,而我也因之常常秉持筆削大義,企圖用文字尋找社會公義。

 

血濃於水 遠方即故鄉

故鄉之所以讓人念茲在茲,也常是因為這裡的親情藤蔓糾纏,理都理不清。

 父母雖然去了遠方,兄弟姊妹卻仍血濃於水。小時候,我們彼此追打、吵架,怨恨父母偏心,決心長大後誓不兩立;然而,翅膀硬了、飛了,最終忽然發現沒了爹娘後,只能彼此倚賴,相濡以沫,才能止痛療傷,你輕易就能看到對方眼眸中映照出的思念和繾綣。

 十七歲時的夢想─有個溫暖的肩膀可以靠著流淚,有群知心的朋友可以勾肩搭背,有個沒有恐懼的地方可以任意徜徉。所以,我決定勇敢離開臺中,遠走高飛,於是,用柔性方式革命,實現看似無法實現的夢。然後,走著、走著,夢想終於變成理想。童年孤獨的感受經過文字的爬梳,成為我為人師表時的警惕;幼年時無依的心情反覆咀嚼 ,教會我和兒女站在同一邊;少年時看到的不公不義穿過文字, 型塑我好打抱不平的個性。透過文學,我找到讓生活更容易的方法。而多年來,我耽溺於外地的流浪,如今卻眼眸時時回望故鄉,因為確知我所追求的遠方,其實就在離我最近的故鄉。

 

  高速公路上開車經過火焰山後,天色瞬間由陰轉晴,臺中已然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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